還記得第一次看到左光鬥和史可法的名字的時候,我既不知道明朝帛琉是怎樣的一個朝代,也不知道東林黨是怎樣的一個組織。
  那年我應該是小學二年級或三年級,無意中找到了老媽單位出版的一本什麼古代文學作品選。現在那本書的名字都忘了,但我清楚地記得,就是在那本書里,我看到了《離騷》,看到了《金瓶梅》,看到了《三言》,看到了很多很多讓我在以後的日子里瘋狂喜歡的文學作品。在全書接近末尾處,看到了那段篇幅不長的《左忠毅公逸房屋二胎事》,其中有一段,講左光鬥被捕入獄後,史可法冒著生命危險前去探望的情景:
  “及左公下廠獄,史朝夕獄門外。逆閹防伺甚嚴,雖家僕不得近。久之,聞左公被炮烙,旦夕且死,持五十金,涕泣謀於禁卒,卒感焉。一日,使史更敝衣,草屨,背筐,手長鑱,為除不潔者,引入。微指左公處,則席地倚牆而坐,面額焦爛不可辨,左膝以下筋骨盡脫矣。史前跪抱公膝而嗚咽。公辨其聲,而目不可開,乃奮臂以指撥眥,目光如炬,怒曰:‘庸奴!此何地也,而汝來前!國家之事糜爛至此,老夫已矣,汝復輕身而昧大義,天下事誰可支拄者?!’因摸地上刑械作投擊勢。史噤不敢發聲,趨而出。後常流涕述其事以語人,曰:‘吾師肺肝,皆長灘島鐵石所鑄造也。’”
  然而,如此驚心動魄的文字,在我心中留下的印象卻是無比淺淡。現在回想起來,許是當時還年幼無知,讀得懂文字褐藻糖膠,卻讀不懂人心。
  後來年紀稍大,因為另外的幾個歷史人物喜歡上了明朝,自己找來《明史》,不經意間翻到了東林六君子的傳記。看到移宮案時,皇長子擺脫李選侍的控制咖啡機,取得初步的勝利之後,楊漣放鬆了警惕,想要推遲幾日舉行登基大典,被左光鬥噴了一臉唾沫,揪著衣領狠狠地訓了幾句,結果楊漣“為竦然”,立即聽從了左光鬥的意見,要求李選侍從速移宮。
  那時我才明白,他給這世界留下的印象,永遠是嚴肅苛刻得有些不近人情,連表達感情的方式都是咄咄逼人、不留情面。然而,只有他身邊最親近的人才能懂得,在這樣冷峻的外表之下,有怎樣火熱的情感和堅強的內心。
  他是那樣的坦率熱忱,無論是對國家,對至交好友還是對得意門生,都是懷著最真誠最深厚的感情。他又是那樣堅強,堅強到寧可孤獨地承受身體的痛苦和精神的侮辱,獨自面臨慘無人道的酷刑折磨和隨時可能降臨的死亡。
  以他的性格,容不得朝堂之上有一絲骯髒,容不得自己的友人在關鍵時刻鑄下大錯,更容不得他最賞識的學生為了他以身犯險。當年明月把他對史可法的那句“不速去,無俟姦人構陷,吾今即撲殺汝”稱為世間最溫暖的威脅,其實他早年對楊漣說的那句“事脫不濟,汝死,肉足食乎”又何嘗不是如此?他將他的戰友和學生視為國家的希望,他願意永遠默默地守候著他們,在他們需要援助時給他們以支持,在他們做傻事時狠狠地點醒他們。
  只有他這樣的人,能夠成為楊漣最親密的戰友,最堅實的後盾;也只有他這樣的人,能夠擁有史可法這樣優秀的學生。
  我又想起了《左忠毅公逸事》中的段落:“崇禎末,流賊張獻忠出沒蘄、黃、潛、桐間,史公以鳳廬道奉檄守御。每有警,輒數月不就寢,使將士更休,而自坐幄幕外。擇健卒十人,令二人蹲踞而背倚之,漏鼓移則番代。每寒夜起立,振衣裳,甲上冰霜迸落,鏗然有聲。或勸以少休,公曰:‘吾上恐負朝廷,下恐愧吾師也。’”
  那時,左光鬥已經死了十餘年。或許於別人而言,左光鬥已只是一個蒼白的名字,一個連謚號尊榮都沒有的失敗者(崇禎初年,由於東林黨內部派系鬥爭等一系列複雜原因,除楊漣之外的東林黨人都未能得到謚號,“忠毅”的謚號是弘光時授予的)。即便是在四百年後的今天,知道史可法的人也比知道左光鬥的人多。每一個前往揚州梅花嶺的游客,都不會忘了去瞻仰史可法的衣冠冢,以及那座為紀念揚州十日的悲劇而築起的祠堂。然而,於史可法而言,左光鬥永遠是他的老師,是他一生的精神支柱,是他為這個國家奮鬥的力量之源。
  弘光時的史可法是失敗的,無論是從政治上還是從軍事上來講,他都無力輓救衰頹的南明。他所提出的“款清蕩寇”(聯合清軍消滅李自成)政策,使他一開始就註定是輸。然而歷史還是記住了這個失敗者,因為他的氣節。甚至,連他的敵人,都不能不為他的氣節而動容———史可法死後一百多年,乾隆給了他這樣的評價:“史可法之支撐殘局,力矢孤忠,終蹈一死以殉。又如劉宗周、黃道周等之立朝謇諤,抵觸僉壬,及遭際時艱,臨危授命,均足稱一代完人。”
  曾經我認為史可法是誤國的書生,我認為他要為南明的傾覆承擔責任,我甚至認為,他不應該得到後人的敬仰。然而現在,我願意承認,當年的我是多麼功利,多麼自以為是。我曾經認為,英雄就應該是輓狂瀾於既倒,卻不知道世上還有另一種英雄,他們的信條是知其不可而為之,如左光鬥,如史可法。他們值得敬佩之處,或許只是那九死不悔的氣節,只是那寧可燃盡自己也要與黑暗抗爭到最後一刻的勇氣,然而,這就足夠了。
  在歷史的長河中,無論多麼輝煌的功績都終會化為雲煙,無論多麼強大的政權都終會土崩瓦解,無論是鮮血、淚水還是歡歌笑語,都終會被掩埋在時光的塵埃之中。而歷史留給我們的,是一種超越了時代、民族、國家的界限,永遠存在於天地之間,歷經千百年而不朽的精神。這種精神,是中華民族的脊梁,亦是人類社會不斷前進的動力,它將永遠給人溫暖而堅定的力量,永遠讓人們在最黑暗的時刻看見光明和希望。
  寫到這裡,文章即將結束了。那麼,就讓我回到主題,用百度楊漣貼吧一位吧友“目斷長途”以楊漣口吻寫作的舊文《覆水》收尾吧:
  “遺直用盡最後一絲力氣,趕走了冒險前來探望的學生。鐐銬扔出去,鏗鏗鏘鏘地墜落在地上,史可法大哭而出。四下里又靜下來。我仿佛聽見了他哽咽的聲音。儘力壓抑著的孤獨的哽咽,壓得很低,不想讓任何人聽到……我很清楚,這個年青人離開後,這裡的黑暗與殘酷,他的所見、所聞,將昭明於天下。我很清楚,他將成為一個堅守正道的人。我很清楚,他也將遇到很多同樣堅守正道的人。無論是我們之前,還是我們之後,都有無數人與我們同行,不是麽?……在這最後的時間里,我們唯一的權利、我們最後的義務,就是堅定地走下去,不再回頭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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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■相比古人,我們缺少的或許正是那種基於內心信仰的堅持。  (原標題:世間最溫暖的威脅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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